您當前的位置:主頁 > 專題 > 《繁花》盛開——金宇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2015年09月24日16:11 來源:光明網 作者:雷達 點擊: 次
讀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直覺是一個全新的文本,寫法極為獨特:不見時下最流行的敘述方式,幾乎全由閑聊和對話推動,那世態人情,飲食男女,家長里短,耳食之談,無不真實而鮮活地展現著一個時間過程,一幅流動的上海市民日常生活的世相百態圖。我讀時本想弄清時間表,卻發現章與章之間,忽而過去,忽而眼前,仿佛亂的,或是有意而為之。更神奇的,是它雖使用一色的上海方言,但不知經過怎樣的妙手加工,北方人如我者不但也讀得懂,且能讀出韻味。后來才知道,這小說最早貼在上海的“弄堂網”上,每天一貼,大受網民青睞、追捧,遂不斷與讀者互動,牽絆而行,經過統籌,終于積成了現在的文本。它因而有了話本的特征,作者也自然進入了類以說書人的角色。這真是一種非功利的寫作,堪稱“無結構的結構,無意義的意義”。它好像告訴我們,在上海,近半個世紀,人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時間就是這樣被耗掉的。在我看來,《繁花》應是當今最好的上海小說之一,也是當今最好的城市小說之一。
首先,它放棄了慣見的宏大敘事,而走向“細節化、庸常化”地展現生活歷史的敘述方式。沒有宏大敘事的架構,沒有刻意植入政治視角和道德評判,沒有直接通向意義和目的性的人為結構,有點隨心所欲,寫到哪算哪的感覺。它甚至也沒有以往城市小說常見的寫弄堂里幾家幾戶幾代人的命運史的方法。但這并不意味它沒有自己特殊的結構方法和深湛的文化內涵。事實上,小說鋪開了兩條時間線索,一條是上世紀60年代至“文革”結束,一條是上世紀80年代到進入新世紀。兩條線索交錯并行,時空不停轉換,而活躍其間的全是些小人物,男角如阿寶、滬生、小毛、陶陶,女性如梅瑞、李李、蓓蒂、小琴、華姝、雪芝,他們大多經歷過階級斗爭年代的窒息,也享受到全民經商年月的寬松,他們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升沉浮降,從最基礎的意義上,見證了上海這座古老偉大都市的世態人情之變遷。
人物并不重要,作者并不著力刻畫單個人物的性格與心理,而是突出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生活情景及日常性,突出上海這座城市特有的話語方式、情感方式、生活方式、審美方式,寫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名狀態”。也可以說,突出的是一個城市的生活姿態,一個城市的味道。小說中,這些來自城市各角落,職業各異的小人物,似乎聚散無因,來去無蹤,但誰也離不開誰,或是孩提時的伙伴、同學、鄰居,拐彎抹角地相識,構成了一個場,他們相聚于一場場牌局、麻局、飯局中和閑聊場所。他們任何時候都有樂趣,從最早的電子管黑白電視機,說到如今一對法國情侶要拍攝上海故事,從上海特有的“半兩糧票”說到如今的豪華勝景,從一架鋼琴丟失引出“文革”的沉重記憶。作者引用古希臘哲人說的,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但小說里并不全是歡聲笑語,在其背后,也潛藏著生命的沉重感和“人生是一次荒涼旅行”的慨嘆。通常的小說,唯恐無意義、無事件,而《繁花》卻盡寫神侃海聊,貌似寫無意義的過程,而意義卻正在這里浮現了。不能說,我們沒有從小說中深刻地感受到上海從上世紀60年代到今天,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歷史性變遷,尤其是,人們心靈和精神的歷史變遷。作者的視野是寬闊而自由的,小說不只是男歡女愛,在笑談中,筆墨涉及到日常生計、成敗利鈍,兼及國際時事、商貿風云。對于寫出鮮活的上海、鮮活的城市這一追求而言,《繁花》找到了最好的形式。
方言無疑是《繁花》最大的特色,所謂滬語小說。它是經過精心改造的方言,非常富于表現力。據懂行者講,作者將很多上海口頭語轉化為上海書面語,從音、意上達成與普通話的最大兼容。比如,小說中沒有“沒有”,只有“無”;沒有“站起”,只有“立起”;沒有“是嗎,好嗎”,只有“是吧,好吧”;沒有“儂”“阿拉”之類,也幾乎不出現“你”。這既保存了上海話,又讓北方人也懂。它的特點是,人物在敘述中對話,在對話中敘述,對話也就是敘述。對話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個人就“不響”,作為收束。整部小說里有一千多個“不響”。這“不響”意味深長。其實,方言是一個作家構思的家底,雖然呈現出來的是普通話,作者卻是用方言在完成最初的構思、刻畫,因而至今方言是有潛在生命力的。如仔細讀,還不難發現,有些古典的或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的語詞也閃現其間,如“低鬟一笑”“吐屬清雅”之類,并不覺生硬,反而增添都市情調。我認為金宇澄的一個重要貢獻是,他復活了古典話本小說的寫法,又加以先鋒性的處理,打造出一種新的有中國氣派的寫法。
總之,《繁花》是一次令人矚目的突破。它告訴人們,不僅鄉土文學有偉大深厚的傳統,城市,特別像上海這樣的古老的國際都會,同樣有偉大的文化積淀和了不起的精神傳統。我們以往認識得太不夠了。那種認為只有寫荒原絕塞、窮鄉僻壤才叫“深刻”,寫城市的文學天生就是“輕飄”的觀點是完全站不住腳的。金宇澄進行了一次成功的挖掘,他成功了。但我認為《繁花》并非樣板、榜樣,這個文本其實是很難復制的,也不必認為城市小說都得這么寫。
雷 達(作者為中國小說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