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主頁 > 專題 > 《繁花》盛開——金宇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2015年09月24日13:42 來源:上海作家網 作者:金宇澄 點擊: 次
我師傅姓秦,鐘表廠八級鉗工,額角戴一種鐘表放大鏡,講寧波口音上海話。1980年代初,上海尚有無數鐘表工廠,我隨秦師傅踏進車間,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日光燈下做零件。秦師傅說,“我師傅的師傅,以前叫‘外國銅匠’,等于我‘外國師爺’,這個赤佬爺爺講過,中國人,最最了不起,發明一雙筷子,象牙筷,毛竹筷,外國,有一座阿愛比思山,400年前大雪封路,有個外國農民怕冷不出門,手工銼了一件‘擒縱輪’,厲害吧,外國鄉下人厲害,每家每戶,備有什錦銼刀、小臺鉗,家家農民做金工、刻工,開春階段,收集鄰里手工零件,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裝出一只三明一暗玻璃門8鉆自鳴鐘,想想看,天底下有這種怪事體吧。”
這段言論讓我記得,我最熟悉的地方,不是上海,是東北,我到東北農場混過7年飯,經常大雪封路,大興安嶺,雪災一場接一場,我當時做泥水匠,落了大雪,也要走家串戶,修煙囪,修火炕,但即便我當初再賣力,也不可能想到,可以手工銼一只生銅 “擒縱輪”,中國人不會有這種怪習慣,每家每戶,炕桌上面擺一只笸籮,放一疊卷煙紙,十幾張黃煙老葉,看不到一把銼刀,一只臺鉗……雪實在太大了,這種天氣,東北人是“貓冬”了--烤火,卷根黃煙,吃開水,吃瓜子,嚼舌頭。
直到我回了上海,調到廠里,踏進鐘表世界,不管生張熟魏,人人懂得校快慢,擦油,理游絲,調換鐘表面子,點夜光粉。工余時間,我翻開一本破書,怕別人講鐘,講表,怕聽滴滴答答聲音。周圍師傅師妹與我相反,印象比較深的是,秦師傅搬來一件東德GUB精密天文航海船鐘,引得外車間不少人圍觀,議論紛紛,這座小鐘,外套精致木盒,鐘身、鐘蓋均是銅制,密閉防水厚玻璃,夜光讀數,附帶萬向支架,即使船身歷經超級風浪顛簸,擺輪一直保持水平運作,相當穩定,包括機芯、秒輪,結構極特殊。至于航海鐘帶進廠內的前因后果,包括之后車間陸續出現其他船鐘,“報房種”、“船舷鐘”等等,具體記不得了,我只學到兩個中國字,“船鐘”。
1980年代初,香港開始滲透新式電子鐘,電子表,本地鐘表業走低,國企大量生產電風扇,洗衣機,無限止需求機械“定時器”,秦師傅因此調入“定時器研發組”。有一天,秦師傅對我講:“大地在顫抖,空氣在燃燒,暴風雨就要來了。”語氣重點是“暴風雨要來了。”這句有名電影臺詞,外國地下黨名言--南斯拉夫某某老鐘表匠面對鏡頭,講了這一串接頭暗號,意味深長,背后滿墻掛鐘,發出滴滴答答聲響。
造機械“定時器”,零件不算多,也千頭萬緒,廠內早年進口的瑞士鐘表機床,匹配專業零件,難以轉為它用,鐘表業極其陌生的“注塑”磨具,按常規金工來做,無法達到精度,面臨情勢是,廠產鐘表,銷售下滑,自做“定時器”,達不到行業要求,不少專業大廠,開始進口“定時器”……一切變化,就是秦師傅寧波普通話預測:“暴風雨就要來了”。
以后,再以后,這些廠,這些師傅們,全部消失了。我做了編輯。
2000年,我推門走進長樂路一家古董店,壁上3只船鐘,讓我頭暈眼花,店主敬我一枝煙,搭訕道:“海上強國,英國牌子史密斯SMITHS;高精度有美國貨,當年做2萬3千只漢米爾頓HAMILTON天文船鐘,全部裝備海軍;蘇聯貨色CCCP,鋁殼,白殼子,賣相難看一點,其實是戰后吞并東德技術,抄東德GUB牌子,也不錯的。”
我腦子里,忽然聽得秦師傅寧波普通話,“暴風雨就要來了”……像我重回車間,秦師傅講--寶塔輪,12鉆,不銹鋼棘爪,雞嘴彈弓,厚夾板,56小時……混進了店主的聲音。
我念經一樣答復:“夜光讀數,抗沖擊,抗搖擺……”
店主說;“前天賣脫了一只贊貨,鋼藍秒針,時分針嵌金。”
奇妙莫名。這一天,我最終買了SMITHS報房鐘。記得秦師傅講過,SMITHS有調整精度“快慢夾”小窗,眼前這一個,即使調到最慢,全天也快了一小時,可惜我這個曾經的徒弟,至今不懂“擦油”,店主講,目前擦一次鐘油,市價400……唉唉,我不算秦師傅徒弟了……
去年路過烏魯木齊路某舊貨店,一位潦倒老先生,夾了一件哥特式老黑座鐘進門,店主開價320,老先生還價500,店主不允。我走來走去,期待老先生帶鐘出門,我想跟到店外開口說,我可以出500……但我同時自問,買了鐘,我以后呢,我不是南斯拉夫老地下黨,罷了。走出店來,我想到了秦師傅。
舊鐘有記號,有鋼印,標識,油漆特征,底盤式樣,鑰匙,提手,樣樣滄桑,再不提踏進老房子,我作如何想,開了舊鐘后蓋,內部處處滄桑。我曾經的熟人,臺詞,機器,畫面,回憶,全部隱退了。上海是一塊海綿,吸收干凈,像所有回憶,并未發生過一樣。